《长安三万里》上映一周后，一位英语教育博主注意到这部包含48首诗词的电影，在网上与人讨论片中对《将进酒》的翻译。有网友指出，“白发”在英文里常见表达为grey hair，“（片中）这个翻译（white hair）完全是中文直译，错误百出”。博主为译者鸣不平，grey hair虽更为常见，但指的是花白，整体看上去是灰色，而李白诗中用“雪”字修饰“白发”，翻译成white hair显然更贴切。
这部电影的英文字幕，出自澳大利亚作家、翻译家贾佩琳（Linda Jaivin）之手。从1980年代起，贾佩琳开始翻译中国电影字幕，其译作包括侯孝贤的《悲情城市》、陈凯歌的《霸王别姬》、张艺谋的《活着》、姜文的《鬼子来了》、田壮壮的《小城之春》、王家卫的《一代宗师》等，近年来，她又陆续翻译了《叶问3》《红海行动》以及追光动画几乎所有电影作品的字幕。媒体人洪晃称她为“中国电影英文字幕第一人”。
▲电影《长安三万里》海报。
1976年，贾佩琳在美国布朗大学修读亚洲历史专业，“那时就开始知道李白和杜甫了”。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她到台湾师范大学主修中文，恰逢香港电影新浪潮、台湾新电影和大陆第五代导演同时崛起，热爱电影的她就此结识了徐克、杨德昌、侯孝贤等众多电影人。
1985年，贾佩琳在香港担任《亚洲周刊》记者，得知大陆电影《黄土地》获邀参加香港电影节。一天，在地铁上，她发现对面坐的三个人在讲普通话，并且不时蹦出“北影”这样的词。她忍不住用中文问他们是不是北影的，三人大吃一惊，点了点头。她继续问：“听说过两天《黄土地》首映，导演陈凯歌和摄影张艺谋都会来，你们知道这件事吗？”没想到，其中一人回答：“我就是陈凯歌。”另一人说：“我是张艺谋。”
也是从这一年开始，贾佩琳踏入了中国电影字幕翻译领域。戛纳国际电影节期间，一个香港朋友在帮电影公司找人翻译字幕，彼时贾佩琳已翻译过一些小说、诗歌，那位朋友也知道她很喜爱电影，尤其嗜看中国电影。合作于是顺理成章地达成。此后，许多中国导演陆续找到贾佩琳，请她助推电影“出海”。
▲贾佩琳为电影《霸王别姬》翻译的一些经典台词。（图片来源电影截图）
相比文学翻译，电影字幕翻译受长度限制，需要比较简短，让观众一目了然。贾佩琳曾在讲座中指出，字幕只不过是电影的一小部分，观众事实上是通过视觉与听觉的结合来获得对影片的认识，所以字幕翻译不需要过分直白，而是要与影片展现的画面及声音信息相结合，避免喧宾夺主。
某种意义上，翻译是一个丢失的过程，必然会导致部分文化内涵的缺失。贾佩琳深知这点。诗歌翻译又比其他体裁的翻译难度大得多，其中以古典诗词为最。在翻译《长安三万里》的一年时间里，有好多次，她举起盛满咖啡的陶瓷杯，对着月亮玩味李白的诗句，想着有多少诗词之美无法在她的翻译当中呈现，“奔流到海不复回”。
2023年7月，南方周末记者对贾佩琳进行了邮件专访。
▲贾佩琳英译电影《活着》中的台词。（图片来源电影截图）
人们是来“看”电影，不是来“阅读”电影
南方周末：你为《长安三万里》的字幕翻译工作花了多少时间？
贾佩琳：很难量化。我和片方工作人员断断续续地一起工作了大约一年，这算是常态。他们给我电影的初稿和对白的分剧本，我做翻译的初稿。然后我们制作在线电子表格，在上面我可以标注我的疑问，他们可以标注他们的更正或建议。
我们来回打磨了很多次，同时，我每隔几个月就会收到更完整的电影版本。当我们都对翻译感到基本满意时，他们把字幕填上视频，便于看它在银幕上的效果怎么样。字幕经常需要被遗憾地缩短。例如，一首诗的翻译可能不错，但如果太长，人们无法在它出现于银幕时（几秒钟而已）读完，并且，观众需要仍然能够看画面，不然会“出戏”。有个英文成语“Perfect is the enemy of the good”：“完美”是“好”的敌人。
南方周末：你和这部电影的其他主创人员具体做过哪些讨论？举一个让你印象深刻的例子。
贾佩琳：我们进行了马不停蹄的讨论！可惜我没有留下《长安三万里》早期的电子表格，因为上面记录了很多关于翻译的对话，但我可以看到在最后一个电子表格中，我们来回讨论如何翻译高适和李白在扬州遇到的表演者（歌姬）口中的“我娘”。她更像是表演者的经纪人（manager这个词太现代了），“母亲”有可能被误解为她的生母，但其他词还有其他我们想避免的含义。所以我们决定，我们宁愿承受“母亲”带来的误解，为了避免其他误解。
南方周末：在中国有一位著名译者许渊冲，他对李白诗的翻译是很经典的。你在翻译李白诗的过程中有没有借鉴过他的译本？
贾佩琳：我参考了许多优秀的译本，包括闵福德和刘绍铭的《含英咀华集》（第一卷：从上古到唐代）英译版（Anthology of Translation：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VolumeⅠ:From Antiquity to the Tang Dynasty，Edited by John Minford，Joseph S.M.Lau.），也重读了程抱一先生的《中文诗歌写作》（Chinese Poetic Writing），这些无与伦比的著作带给我许多启发。还有哈金的《通天之路：李白传》（The Banished Immortal:A Life of Li Bai），这本也是极佳的。
我看到一些微博网友认为我应该应用许渊冲的翻译，谢谢他们的温馨提醒，但是我需要先指出的一点是，字幕翻译有它的基本原则——所有的翻译都必须是原创的。我和追光动画签的合同包括这一条。（我和所有中国电影公司签的合同在这一点上有同样的要求。）使用许渊冲先生的翻译不但会违反合同，也会侵犯他的版权。
▲贾佩琳为电影《活着》中的戏词做的英文翻译。（图片来源电影截图）
南方周末：在电影里，你把每一句《将进酒》都翻译得非常简洁。比如，“莫使金樽空对月”翻成“Never show the moon an empty cup”，省略了“金”这个材质特点，直接翻译成“空杯”。你曾表示希望观众更多地去“看”电影的画面，因此简化了字幕。用这种简洁的方式翻译底蕴深刻的唐诗时，你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在这个过程中，你是如何兼顾翻译的准确性和简洁性的？
贾佩琳：观众没有很多时间去读字幕，所以字幕不可以太长。人们是来看电影的，而不是来“阅读”电影的。如果说刨根究底地要把所有原文的含义和形象翻译过来，像会放到书本那种译文，观众读不完，就会烦，无法跟上。我翻译的初稿总是会比终稿长得多也详细得多。和追光动画团队也有很多讨论，他们很多人也有很好的英文基础。我要遥敬他们美酒千杯。我也举起我的盛满咖啡的陶瓷杯，对着月亮，叹息着，有多少诗词之美无法在我的翻译当中呈现，“奔流到海不复回”。当然，我也安慰自己，如果观众被《长安三万里》激起了对唐诗的好奇心，他们可以在观影后去翻阅那些精彩的译本。
“在这里押韵能够体现出李白的狂妄恣肆”
南方周末：“古来圣贤皆寂寞Ancient sages leave no name惟有饮者留其名lt's great drinkers who enjoy great fame”你在翻译中使用了韵脚，这保留了诗歌音律上的美感，而英文与中文诗歌韵脚的位置有所不同。你是怎样考量韵脚使用的频率与位置的？是否参考了英文诗歌里韵脚的使用规则？
贾佩琳：当我觉得押韵可以起作用，而且不突兀的时候，我会保留韵脚。一开始的时候，我一般都会照着之前韵脚的排列去翻译，但结果通常难如人意。
当你强制译文去押韵的时候，读起来会很做作，如同出自某位维多利亚晚期的蹩脚英国诗人之笔。所有的经典是永不过时的，但翻译过来的文本必须既自然，又符合当下的调性，经典常常需要新翻译；加之现在英文诗歌的惯例和调性就是不愿被韵律桎梏，很多都不再押韵了。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去押韵，像你举例的这句，我觉得在这里押韵能够体现出李白的狂妄恣肆。
南方周末：在“夜上戍楼看太白”中，你将“太白”翻译为“Warrior Star”，有什么深意吗？
贾佩琳：在英语中，与Venus（维纳斯、太白星）首要联系的是爱和欲望，尽管她也是一个武神。对字幕来说，首先想到的是最重要的联想，因为没有时间停下来重读，几乎是一种在潜意识层面上的运作。片中“太白”这个词出现在王维的一首诗中，讲述了一个年轻的侠客登上长安城墙，凝视夜空。如果我用Venus，那就意味着他在思考爱、美和欲望。但是亚洲和西方都认为太白星与武神精神有关，因此在与同事讨论后，决定将“武神之星”作为传达我们对这首诗的感觉的最佳选择。
南方周末：你曾说自己的翻译不会刻意强调东方情调。《长安三万里》的画面加上你简洁的翻译，综合下来，你认为对东方诗词美感呈现的完成度足够吗？
贾佩琳：我不喜欢将中国的文化或语言异国化。我觉得那样是有点在用固化某种刻板印象的方式，将中国“他者化”了。我倾向于吸引观众，而不是把他们推远。字幕的简短是必然的，无论如何都会失去一些细节，但我实在觉得，这部电影对唐代的视觉呈现，足以展现那个时代的风华之貌和文化盛景。如果我要翻译诗歌进行出版，我会做不一样的处理，但我一样不会用异国化的方式去呈现它。
南方周末：从你之前的采访中，可以发现你对李白等诗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你是如何开始了解这些诗人的？是出于兴趣，还是工作需要？
贾佩琳：我从1976年开始在大学学习中文，那时就开始知道李白和杜甫了。我始终把中国的语言、诗歌和文化视为这一生的学习对象。我喜欢汉语，工作中也需要。“活到老学到老”嘛。
南方周末：近年来，你完成了追光动画一系列作品的字幕翻译，以往你翻译的通常是真人电影，字幕翻译在真人电影与动画中的要求区别大吗？
贾佩琳：实际上没有任何区别，除了在动画里，有时你可能会翻译猫或茶宠而非人类的对话，挺好玩儿。但基本原则是相同的：试图以极其经济且即时可读的形式捕捉对白的意思、风格及说话者的个性。难！这很有挑战性，但也很有趣。我喜欢这项工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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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链接：从《霸王别姬》到《长安三万里》，是她把中国最美的电影字幕译成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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