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制造“特朗普”：会背“红宝书”唱民歌，就是不会说英语

30岁之前，他因“家庭成分”受尽屈辱，政审通不过，连造瓦厂烧柴匠都当不上；而63岁时，他将扮演一个亿万富翁，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图：李良伟最满意的一张定妆照，他觉得这张最像特朗普。）

中国或许会迎来这样一位“特朗普”——湖南口音，会背《毛 泽 东语录》，会唱洞庭湖民歌，会看风水，就是不会说英语。

当世界还沉浸在对特朗普当选的震惊和困惑中，精明的中国商人已经看准了商机——他们正在发掘长相酷似特朗普的中国人，以期搭上这位新晋美国总统的名气，在中国的娱乐市场里赚个盆满钵满。

特朗普在中国早就被做成了生意。他的名字成了马桶的商标，他的面具从浙江义乌小工厂生产后销往美国，人们甚至通过销量预言了他的胜选。他拥有一大批中国粉丝，在网络社区知乎上，特朗普的当选让很多人激动。虽然选出的是美国总统，他们将之视为自己的胜利。

年近40岁的邹当荣因炒作明星特型演员和政治人物模仿者而出名。在美国大选前，他就已经开始寻找下一任总统的模仿者。特朗普胜选一个月后，他已经寻到了三位候选者：他的老上司，湖南岳阳市文联退休老干部李良伟；一位湖北退休音乐教授；一名湖南艺术学校的学生。

虽然外界对特朗普的评价分裂为完全相反的两极，邹当荣并不担心这会影响他的生意：“喜欢他的人超级喜欢，不喜欢他的人很讨厌他。会有市场，但是未来还要经过时间的检验。”

政治人物特型演员发端于前苏联，原本是为了重现历史上某个特定场景而挑选与领导人相貌相似的演员。第一位特型演员扮演的是斯大林，他还因此被授予“苏联功勋人民演员”的称号。

毛 泽 东逝世两年后，当时的昆明军区文化干部古月被叶剑英圈定，成为毛 泽 东的特型演员。1993年后，民间模仿毛 泽 东的特型演员才逐渐出现，剥离了政治需求，向商业转变，他们开始现身于商业庆典、寿宴喜宴、公司活动，有时还会做些公益活动，去养老院拜访老人。

相较于更易找到外形相似的亚洲领导人，欧美政治人物的模仿难度更高。2015年，一位名叫肖基国的保安因长相酷似奥巴马而走红。中国的娱乐市场里，逐渐开始多了些外国领导人的模仿者。

让他更像特朗普

为了让李良伟看起来更像特朗普，化妆师需要改变他的发型——用梳子揪着额前的头发拼命向右，而后用定型水将它们固定在右侧。接着上一次性染料，白的，多少喷溅到了黑色唐装上，这是李良伟特意穿来的。邹当荣从洗手间里找来条浴巾，给他披上，才解决了麻烦。

“特朗普没有福相。”李良伟盯着特朗普的照片，下了个结论。

“可他已经是美国总统了。”有人提醒他。

“哦。”他应了一句。

事实上，李良伟对自己将要模仿的这位美国政要几乎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特朗普的中文译名是哪几个字。对于特朗普寥寥印象的信息来源，只有邹当荣给的几张照片，和每天看新闻的岳父闲聊时的只言片语，“只听他说这个人坏，很狡猾，很厉害，不蛮地道，老骂那个女同志（指希拉里）。”

李良伟出生于1953年，小特朗普7岁。他当过《洞庭湖》文学杂志的社长，邹当荣就是他任社长时的下属。

这位岳阳市文联老干部的成长路径与特朗普迥然不同。由于“家庭成分不好”，他15岁就被迫下乡，当伙夫。造瓦厂招工，无法通过政审，他连烧柴匠都当不上，哭了三个晚上，和家里大吵一架，甚至想过断绝关系。他经历过一切50年代的中国人都曾经历的事情，比如敲锣打鼓万人游行“喜迎毛主席新指示”，以至于在镜头前扮演下任美国总统时，他还能流利地背出“毛主席教导我们，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

李良伟是在饭桌上被邹当荣“发掘”的。那是个老朋友的饭局，他当时正对一个问题指点江山，手指猛烈地向右前方戳去。邹当荣大喊一声：“停！刚刚那个动作，再来一遍。”他又伸出右手食指，对着空气戳了戳。邹当荣觉得那个动作，像极了特朗普，“他原来当过领导，这种气场还在。”

包装政治人物特型演员难度大，邹当荣说，“主要是原料特别不好找。”这不仅指很难找到外形极为相似的人，更在于某种领导人的气质，“领导首先得有气场，只有成功过的人才有那种骨子里发出来的自信，不管是奥巴马，特朗普，还是希拉里。”

邹当荣庆幸于大选的获胜者不是希拉里——想要找到这位政治女强人合适的模仿者要比特朗普难得多。他曾经看中几个人，但都没有气场，只能放弃。

他甚至看上了董明珠，那位以强势态度和雷霆手段而著名的前格力电器掌门人。“我觉得董明珠要是长的像一点，（或者）能够找到一个有（她）那种气场的人，模仿希拉里是可以的。”

上完妆的李良伟，肤色仍旧比特朗普白得多。邹当荣觉得太白了，离特朗普标志性的铜色皮肤还很远，“喝点酒，上脸就像了。”他说。

定妆照的拍摄地在湖南岳阳市的一家影楼。李良伟带了几套西装，一件西服大衣，一枚红色徽章。他记得照片上的特朗普在左胸戴着一枚美国国旗徽章。他还穿着一双红袜子——早晨他向菩萨“请了一卦”，今天不吉利。

李良伟在镜头前张开双臂，拇指朝上，抿着嘴，时而配合着动作，喊上一两句“oh,yeah!”前方的地板上散落着六张特朗普的照片，供他参考。

邹当荣指挥他举起手，做出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李良伟举起右手，开口，那是一句中国人极为熟悉的湖南话：“同志们好。”

在推向市场前，三位“特朗普”显然还需要培训。邹当荣并不期望能培养出一个完全复制特朗普的演员，只要抓住几个关键点，就能演出符合大众印象中的特朗普，比如用力向上戳手指，比如抿着唇，嘟起嘴巴。

邹当荣期待演员们来之前就自带才艺，比如唱歌，会讲英语。仅靠长得像，在这条路上很难走远。“通过像奥巴马，像特朗普这样一个噱头，吸引人家的关注，然后卖的是自己的专业水平，秀英语，秀口才。就像卖水果，我把大的放在前面，让人家过来看，最后在这里挑几个算几个吧。”

他打算让三个人发展不同的方向——那位学生可以模仿特朗普演讲；音乐教授可以出席一些高端正式的活动；至于他的老上司李良伟，邹当荣决定让他唱洞庭湖渔歌。

“我不知道谁会成功，所以我不能就赌在一个人身上，肯定要几个人都试一试嘛。”

李良伟披着浴巾上妆，化妆师正为他描上棕黄色的眉毛。

物以稀为贵

拍完定妆照的傍晚，邹当荣就接到了生意电话，对方是个深圳的瓷砖公司，想要办个“特朗普”签售活动。邹当荣答应下来，接着推销起其他艺人：再加个“奥巴马”吧，搞个新旧美国总统签售；或者加个“金正恩”，把美国朝鲜领导人摆一块儿。

他手中有数十个“毛 泽 东”，5、6个“金正恩”，两位“奥巴马”和一个“普京”。邹当荣斜坐在位于岳阳市中心办公室的木质沙发上，眼神疲倦，夜晚仍旧是属于工作的，他需要尽快修片。如果计划成功，他将拥有三名“特朗普”。

这些民间特型演员的收入来源主要是“走穴”。邹当荣会帮他们接商演，路演，公司年会，开业庆典。他拒绝一些“低端的活动”，比如婚丧嫁娶。出场费有高有低，少则几千，多则上万。分成按名气来，名气大点的可以六 四分，小点的只能拿一半。跟邹当荣合作过的政治人物特型演员中，“国产奥巴马”肖基国曾经拿到过一场5万的出场费。

邹当荣不挑合作伙伴，整形，不孕不育，男科，中国直播网，妇科，牙科，植发，应有尽有。通常是“干包”，邹当荣需要负责策划、拍摄、剪辑、活动推广一整套流程，全部打包卖给客户。有时是一场噱头十足的新闻发布会，有时是一部网络电影、电视剧，赞助商的名字会被植入其中。2015年，“国产奥巴马”肖基国出演了邹当荣出品的一部电影。这部描述武则天征男友的电影仅在视频网站上播放，带来了五万多收益，发行公司拿走了一万多，邹当荣分到了三万多。这其实是为一家太原牙科医院做的广告。

邹当荣出产一部微电影只需要5天，这包括了半天的路程和半天的新闻发布会。这些视频通常会上传到网络，为此他开了一家视频网站的会员。拍戏只是包装的手段，他说自己不期望能拍出一个“好莱坞”。

合作主要看诚意，比如给钱是否干脆。有次，一家四川的眼科医院找邹当荣合作，对方说自己在全国有很多家连锁店，不差钱。“其实我最怕的就是那些嘴上说不差钱的公司，合作时候是最痛苦的。他们不差钱的，往往都是最心疼钱的，从他们那拿每分钱，像挤牙膏一样。”最后这桩生意还是没成。

商演分成和策划费用，每年能给邹当荣带来一、二十万的收入。

这位自嘲为“十八线明星”经纪人的前记者，2014年离开《知音》，而后创办了自己的影视公司。自2006年一手策划包装17岁农家女整容变成“小李湘”后，他就开始了炒作明星模仿者的推手之路。对他而言，炒作明星模仿者与政治人物特型演员没什么差别，模式几乎一致——2016年12月，他同样和整容医院合作，要为一位年轻的特朗普模仿者做隆鼻与眼睛整形手术。

特朗普的商业价值还没有完全显现，但不妨碍邹当荣开始试水。这不仅仅在于特朗普的当选将会改变世界格局，甚至标志着某种时代的到来。中国经济下行的颓势从东北煤矿区一直席卷到南方刚开业的商场。无法再支付明星高昂出场费的企业，转而选择性价比更高的娱乐方式。对邹当荣而言，这意味着更大的商机。

价格普遍低廉的明星模仿秀市场已经趋近饱和。在邹当荣的描述中，这个充斥着草根野心家和狂妄自大者的圈子因为过于激烈的竞争，互相倾轧和价格战争而变得愈发险恶。有次做个活动，他见到了37个“周杰伦”，200多个“刘德华”，100多个“张学友”，20多个“郭富城”，5、6个“周华健”，还有20几个李玉刚。除非已经出名，否则学得再像，都难免泯然众人。

难度更大的政治人物模仿秀反而杀出条血路。在最为风光的时候，“国产奥巴马”一场演出，出场费说几万就是几万，商家根本没有议价的余地。“物以稀为贵。”邹当荣说。

模仿者

“国产奥巴马”肖基国的走红，被邹当荣当作成功案例，时常挂在嘴边，甚至被他写进了自我简介中。这位四川年轻人曾经做过北漂，横店群众演员，保安，因为一张酷似奥巴马的脸，在2015年成功进入大众的视线。

他不会说英语，只会说些简单的“Good morning”、”Good afternoon”，他还有本白话英语书，一排是英语会话，第二排是中文意思，第三排写着英语的中文发音。大多数时候，他上台表演说的都是自创英语，别人听不懂，他自己也不懂。没人在乎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演讲过后，是模仿外国人的腔调说几句祝福，比如“我代表全美国人民，在这里祝贺某某公司开业大吉，中国直播网 ，生意兴隆。欢迎你们的到来，我非常的高兴。”有时还会唱首歌，通常是《咱当兵的人》之类的大众歌曲。后来名气大了，他还登台老家市政府的年会舞台。他在上头唱歌，下面一片笑声。

他有时也会出演一些喜剧，例如一部描述“奥巴马”与多位女子相亲的短剧，他穿着西服，操着一口四川普通话。片尾，他以一副奥巴马的严肃表情坐在沙发上，背后站着10名女孩，拿着话筒，一一陈述：“如果他是奥巴马，我们全家都会变土豪。”，“如果他是奥巴马，我们的小孩一定很帅。”……这同样是与一家医院合作的产物。姑娘们都是临时找的群众演员，台词也是即兴发挥。

有时碰上财大气粗的商家，负担得起昂贵的明星，可还是要请肖基国——请明星算什么，请个总统来才气派，牛X。有次他为一个云南地产业代言，这家公司在昆明赫赫有名。董事长事后跟他说，如果想，什么明星他们请不到？但让“国产奥巴马”来做代言，就比明星更霸气，更合适，更配得上公司的名——“巨人”。

每次以奥巴马形象示人时，人们会涌上来和他拍照，握手，有人叫他“奥巴马”，还有人叫他“总统”。表演时，他会立刻皱起眉头，向下撇嘴，露出一副沉思的姿态。那是一种即时进入的状态，像是某种条件反射。表演结束后，他迅速褪去奥巴马的模样，脸部紧绷的肌肉放松，恢复成一个肤色黝黑，性格开朗的年轻人。

肖基国厌恶在生活中与奥巴马发生联系。有时朋友会揪下他的帽子，兴奋地要旁人和他照相，“来来来，（这是）奥巴马，要不要跟他合个影，要不要跟他照相？”他感到羞耻，觉得自己活像个被围观的猴子。他见过一位“把角色代入日常生活”里的特型演员，那是一名金正恩的模仿者。有次肖基国与他一起参加活动，即便附近没有观众，他依旧保持着背手，挺肚子，慢慢悠悠踱步的姿态。

不同于中国伟人的模仿者可以享受光环与殊荣，这些美国总统扮演者更像个吉祥物。虽然承认包装外国领导人特型演员有政治上的风险，需要“如履薄冰”，但邹当荣仍旧可以拍摄一些“无伤大雅的喜剧”。而随着奥巴马任期即将结束，肖基国觉得，这意味着“路子更宽了”——奥巴马不再代表国家形象，可以拍一些更加调侃的片子。

肖基国的生意暂时没有受到总统换届的影响，出场费最高仍可达五位数。“奥巴马这个形象是已经定格在（大众）心中，可能八年十年甚至是二十年后，还有很多人知道奥巴马这个人。也许他下台之后，更多的人拿他来调侃，比如表情包什么的。”但他已经开始试图撕掉奥巴马的标签。他正在北京电影学院进修，还发行了一首新歌，虽然歌名歌词与奥巴马还是有着紧密的联系。他期待自己将来以一个普通演员的身份出现在荧幕上。

“奥巴马，第一个黑人总统，他的符号意义远远大于他退休或不退休的争议。不是他走了之后，他就从历史上抹掉了。”邹当荣说：“孙悟空在历史上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只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被搬上电视之后，现在每年那么多人模仿孙悟空。因为人们对这个角色爱戴，就会造成一个角色形成一个行业。我这里模仿孙悟空的人都有五六十个。”

邹当荣对“特朗普”有同样的期待，他希望可以复制“国产奥巴马”的成功。

李良伟收藏的毛 泽 东徽章，他曾经发过文章的报纸。

李良伟对自己的扮演信心满满，虽然他矜持地表示自己“不是吃这碗饭的”。定妆照被发上了朋友圈，并在岳阳的熟人圈里迅速散播出去。有人留言评价“神像！”，有人调侃“你下不得地咧，当总统了。”，还有人直接称呼他为“总统阁下”。他说烦，通通不理睬，语气里透着些得意。

李良伟拥有一个私人博物馆，三层，陈列着他人题送的书画，自己出版的书，办过的报纸，毛 泽 东头像徽章，农具，官窑瓷器，酒，各处出差买回来的打火机、小玩具。这里收纳着他的一生。

命运开始发生变化，这里或许将会增添一些新的藏品——30岁之前，他因“家庭成分”受尽屈辱，政审通不过，连造瓦厂烧柴匠都当不上；而63岁时，他将扮演一个亿万富翁，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

文｜许晔

新太平广记 （Serious-News）版权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